《红楼梦》三十七回说,贾湘云见大观园起海棠诗社,一时兴起,便要先邀一社。可是咏何事物,用什么题目,湘云拿不定主意,就向宝钗请教:
“‘我如今心里想着,昨日作了海棠诗,我如今作个菊花诗如何?’宝钗道:‘菊花倒也合景,只是前人太多了。’湘云道:‘我也是如此想着,恐怕落套。’宝钗想了一想,说道:‘有了,如今以菊花为宾,以人为主,竟拟出几个题目来,都是两个字:一个虚字,一个实字,实字便用‘菊’字,虚字就用通用门的。如此又是咏菊,又是赋事,前人也没作过,也不能落套。赋景咏物两关着,又新鲜,又大方。’湘云笑道:‘这却很好。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。你先想一个我听听。’宝钗想了一想,笑道:‘《菊梦》就好。’湘云笑道:‘果然好。我也有一个,《菊影》可使得?’宝钗道:‘也罢了。只是也有人作过,若题目多,这个也夹的上。我又有了一个。’湘云道:‘快说出来。’宝钗道:‘《问菊》如何?’湘云拍案叫妙,因接说道:‘我也有了,《访菊》如何?’宝钗也赞有趣,因说道:‘越性拟出十个来,写上再来。’”
咏菊与咏海棠相比,并不讨巧。菊是诗人的传统主题,作品浩如烟海,想翻新不容易,这是宝钗对菊花诗的感性认识。可是,要说不容易到什么程度,宝钗也是个模糊概念。宝钗的办法是把前人的作品分成各个部分,进行分析。前人的作品可分为立意的不同,意境的不同,风格的不同,角度的不同,等等。在这些不同中,宝钗选取咏菊角度继续分析。在咏菊角度上,有的写人,有的写菊,有的赋事,有的赋景。依据所掌握的咏菊诗的感性材料,宝钗判断“以人为主,以菊为宾”的角度较少,容易翻新。但这个角度也比较大,还要继续分析,于是就有问菊、对菊、访菊、供菊等不同的具体角度。宝钗找出新颖诗题的过程,就是所谓反思过程。反思就是把感觉材料分解成各个部分,反映成简明的思维形式,形成判断。如:“咏菊诗都有不同的角度”,“以人为主,以菊为宾的角度较少”,等等。可见,感觉是一个混沌的整体,只有通过分析,形成对各个部分的清晰认识(判断),才能使思想明确起来。换言之,感性认识(或者感性材料)的本质内容,只有通过理性认识,才能间接地反映出来。
宝钗和湘云总共拟出了十二个题目,也就是把“以人为主,以菊为宾”这个角度,分成了十二个部分。这些题目好是好,放在一起不免有散乱的感觉,不能很好地体现选定的咏菊角度。这就有一个把各个部分统一起来的问题,就是我们平常说的,有分析,有综合。宝钗乐于雪中送炭,尤喜锦上添花,且有帮人帮到底的能力。她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给这些题目编个次序:
“起首是《忆菊》,忆之不得,故访,第二是《访菊》;访之既得,便种,第三是《种菊》;种既盛开,故相对而赏,第四是《对菊》;相对而兴有余,故折来供瓶为玩,第五是《供菊》;既供而不吟,亦觉菊无颜色,第六便是《咏菊》;既入词章,不可不供笔墨,第七便是《画菊》;既为菊如此碌碌,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,不禁有所问,第八便是《问菊》;菊如解语,使人狂喜不禁,第九便是《簪菊》;如此人事虽尽,犹有菊之可咏者,《菊影》《菊梦》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;末卷便以《残菊》总收前题之盛。这便是三秋的妙景都有了。”
宝钗的推演很精彩。在这个推演中,后一个题目包含前一个题目的内容,如《访菊》包含《忆菊》,是带着忆而不得的惆怅才访的。也可以说,前一个题目包含后一个题目的内容,如《忆菊》不是有限的忆菊,在忆之不得的情况下,萌发访菊冲动就成为忆菊的一个内容。以此类推,末卷《残菊》包括以前所有题目的内容,所谓“总收前题之盛”;反过来看,起首《忆菊》也包含以后所有题目的内容,所谓详备“三秋妙景”之发端。还可以看出,咏菊的终点,也就是咏菊的起点,因为没有菊花的时候,也正是忆菊的时候。同理,咏菊的起点,也就是咏菊的终点,因为忆菊的时候,也正是菊花凋残的时候。在这个意义上,任何一个题目,都不是一个孤立的题目,都包含其他所有题目的内容,从而与“以人为主,以菊为宾”的主题紧密联系在一起。在这个推演中,每个部分都冲破了本身的局限性,带上了整体性的内容,从有限性走向无限性。
宝钗如此风流潇洒,是因为她运用了反思的另一层意义。所谓反思,是说一个事物的本质只有在与其对立的另一个事物中,才能反映出来。在这里,宝钗是将各个部分(题目)有序的对立起来,让它们的内容互相反映在对方中,形成一个内容丰富的整体。
如此说来,被一些哲学家闹的沸沸扬扬的反思,其实质就是反映。反思的第一个意义是说,客观存在的本质只有在思维中,才能间接地反映出来。反思的第二个意义是说,一事物的本质只有在另一事物中,才能间接地反映出来。这里应注意,如同薛宝钗推演的那样,存在和思维,一事物和另一事物,是相互反映的。就存在而言,或就一事物而言,它的本质是本身固有的,只是不能直接显现,必须通过思维或另一事物间接显现而已。因此,我们不能得出世界的本质就是思维的结论。而且,根据相互反映的道理,思维的本质也要通过存在才能显现出来。推而广之,某些哲学家说哲学的研究对象是思想(所谓对思想的思想),也是入了旁门左道,不足为训。(本文关于反思的观点,参考了张世英的《黑格尔<小逻辑>绎注》,特此说明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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